抽刀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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抽刀
京郊。
潮白河畔。
河水荡荡,四野茫茫,两人举着火把,伫立岸边。
一艘小船,摇棹靠近。
舢板吃水颇深,岸边有人扬声:“阿翁,今晚收获颇丰呐!”听声音,是个青年。
“托瞿爷的福,托福,托福。”年过半百的渔翁呵呵笑对。
船随声至,青年将手中火把交与同伴,大步上前,牵缆泊船,满舱活鱼,一股子腥鲜水气迎面扑来。
渔翁跳下船,对着一直未言语的人躬身请好,“沈掌柜吉祥!今儿的白鲢可大,我专门挑这处下的这几网,就是给沧浪居留的,”他边说,边从舱中搬下沉甸甸的一网银鱼,“您瞧,这网用的都是上好的马尾线!”
“嚯,真不赖。” 青年凑头过来。
鲜鱼尾尾尺长,脂肥膏厚,困在网中,泼泼乱跳。
渔翁将舱中渔网尽数搬下,跟青年套着近乎,“二爷的伤寒可大好了?”
“还那样,可能要等到开春暖和了吧,劳烦阿翁还惦念着!”青年解下腰间荷包,取出一张银票。
渔翁眉开眼笑,将手在身上擦净,双手接过银票,迭声道:“应该的,应该的。东家身体康健,也是我的福气。”
青年哈哈笑着,又摸出一吊铜钱赏给渔翁。
“沈掌柜,您看看,嫌小的,我再放回河里。”
沈沧颔首,执着火把一一扫过,碎石地上的兜网。
火光过处,银鳞翻腾。一网之中,鲫鲤鲢鳙,深青如黛,雪白如银,一抹苍灰压挤在鱼群之下。
沈沧持炬细看,那一抹灰白被油膜包裹着,遍布蛛网状的乌痕。他用鞋尖拨开三五成团的银鱼,一只断手赫然出现在网中!
“啊呀!”青年吓得失声大叫,火把落地,火星子蹦上渔网,滋扭一声被水淹灭。
渔翁也吓得不轻,颤着眼皮问道, “掌柜的,这……”
“报官。这网放了,余的送到欹岸居。”
“哎,哎,”渔翁连忙搬起网兜,去到河边,一尾尾鲜鱼重获自由,快速游远。
沈沧擎炬返身,夜风吹乱火光,映亮他嘴唇失色,温文端方的脸。
庆王府。
升云墅。
紫檀拔步床,重重罗帐。
卫眠呵欠连呵欠,望着帐顶,硬撑不睡。
耳畔传来的的呼吸声轻浅匀长,听起来,他睡着了。
但她吃过闷亏,并不相信。
竖起耳朵听了会屋外的动静,悄悄翻了个身。见绵偬闭着眼睛,长睫随着呼吸,沉稳舒展,线条硬冷的鼻翼,规律地一张一翕。
烛火昏沉,幽幽暗黄,自他眉棱滚落。深邃眼眶,眼线狭长,疏冷顺着眼尾,涓涓流淌。挺直鼻梁,像隆冬时节,冻在屋檐下的冰凌。需仰望,看完打个寒颤,晶莹剔透,可以杀人。薄薄的唇瓣淡淡抿着,唇角笔直。
艳美冷脸,哪怕睡着,也没有丝毫软和。
初冬的天气,实在容不得她光着屁股大半夜就往外跑,更可况,这王府里,多少双眼睛正等着看是哪个狐媚子会从他的书房走出去。
她虽不知道这位爷房事的地点,但知道女眷是不允许进出升云墅的。
只有等他上朝,跟着一起混出去。
卫眠主意打定,再看眼昏黄的烛光,张嘴打了个大大的呵欠。
嘴还没闭,就对上男人笑意盈盈的眼睛。
还能说什么。她就知道。
“不做了!休想!”卫眠伸出食指,戳上男人孤高冷艳的脸。
绵偬伸手把她捞进怀里,硕圆的乳儿撞上胸膛,乳尖刷过奶头,身下立刻有了反应。
卫眠自然察觉,手指猛戳他的脸:“变态!色情狂!”
男人全盘认下,搂住她的纤腰,贴上她的腿心,轻压慢碾,直磨蹭得那悍伟大物竖立起来,方柔声道,“还是禽兽。”
心服口服。
嫩白小手软软摸过他的冷脸,嗓音甜糯,“不要嘛,一会带我出去好不好,悄悄的,不能被人看见的,好不好,好不好……”
好不好,简直像邀宠一样。
她不知,她此时模样有多媚人。
承欢雨露后的粉颊尤自含春,红嫩嫩的菱唇被他亲吮得微微肿起,娇滴滴的杏眼,风情万种,闪着狡黠,闪着算计。
见他正凝眸看她,卫眠觉得时机刚好。
摆事实,讲道理。
“就是吧,你有正妻,有小妾,咱家那么多人,很容易就被看到了啊。你怎么办,她们不跟你哭,不找你闹?你每天那么忙,为这点妇道人家拈酸吃醋的小事,花时间,费精神,划不来对吧?”
她越说越顺嘴,渣女属性初试锋芒。
“我是为你好。我名声早败坏了,你可不一样!亲王世子,尊荣显贵,位高权重,国之栋梁!怎么能有污点?怎么能给言官弹劾你的理由!”
男人松开手,换了个舒展的躺法,隐着笑意,淡道:“接着说。”
卫眠挑眉,这什么态度,爱听?
伸手扒拉他上翘的嘴角,继续:
“退一步说,咱们这段关系还很稚嫩,需要呵护,需要隐藏,先不要着急曝光。等以后,如果有可能,咱们感情基础稳固了,爱得你死我活,分不开了,再找个合适的时间,适当的机会,告诉大家。至于到时候怎么说,谁来说,跟谁说,还需从长计议,慢慢来,不宜cao之过急。你觉得呢,舅舅?”她刻意加上舅舅两个字作为结束语,强调二人luanlun的本质。
“舅舅觉得,你还是挨cao比较好。”绵偬拢过触在脸侧的手,吻了吻粉白指尖。
卫眠:……
绵偬微微阖上眼睛。等以后,如果有可能。会查案的心思确实缜密,连床上哄他的话都说得这般滴水不漏。
她不知,他原本要告诉她,那柜中一匣一匣的发簪,每一支还有成套的项圈璎珞,臂钏手环。金的,银的,玉的,宝石的……每一套都是他费时费心为她备下的生辰礼物。簪绾发,他挽她,他为她备了十六年,挽了十六年,除了这些,为她备下的嫁妆还有很多很多,现在好了,都派不上用场了,因为要全归他了!
她不知,他生气时与旁人稍有不同,旁的人许会眼神阴狠,面容暴戾,但他不会。
他既用不着喜怒不形于色,也用不着怒容满面,因为他用不着跟死人浪费表情!
她倒好,什么都不知,却敢跟他说,等以后,还如果有可能!
怎办,卫眠觉得自己有点直接。
她还光溜溜的趴在他怀里呢。
可,没辙了。他爱她,他宠她,她就要因着这份感情被困在后宅,跟一堆女人争讨他所谓的宠爱?
不不不,那样的日子想一下都是罪过。
水断不断流,不打紧,总要有人先抽刀。
她先抽刀了……
沉默。对峙。
夜风吹动院中花木,清水滴进漏壶,箭尺浮游上来,碰向竹筒,咔哒一声轻响。
绵偬忽地翻身下床,一把挥开罗帐。
屋内悄静,能听见他赤足在房中走步,倒了杯茶,重重放回茶壶,水也未喝,脚步声又响回床前。
卫眠叹口气,自责,太过直接。
视线掠过纱幔,停在杌几上的陶泥香台。
没漆釉的台身,丑笨厚重,被人盘玩得油润发亮。
香台,是十多年前书肆老板随手给的赠品,亦是她送给他的唯一一份生日礼物。
房门突然大开,夜风灌进,罗帐掀动,男人光裸的脚底跨过门槛,屋门砰地关上!
宽大的蓝昵官轿快速拐进煤市街胡同,快速折出,在半明半昧的黑暗中很快消失不见。
卫眠打来井水洗了把脸,坐在院中发呆。
京城十二月,凌晨四点的北风,刮得身上过分宽大的衣袍呼呼作响,刮在湿淋淋的脸上,冰凉冰凉。水渍干透,面皮绷紧,扯得头皮也跟着发紧,她抓抓头发,随意看向院子里已经凋零的竹子花草,只剩墙角两株高大的茶花树,绿叶依旧。
书案挪到了耳房前搭出的茅草棚下,案衣四角的流苏穗子,被风吹起,飘来荡去,无处依傍。
胡同里开始有了响动,住在杂院的街坊多是脚夫,苦力,天不亮便赶至市场、码头,讨到一个临时的活计,换取一天的口粮。
卫眠起身回屋,翻出一件旧时的夹袄换好,再进厨房摸两把锅灰胡乱涂上脸和脖子,出了小院。
她将双手拢进袖管,佝着背,跟在三三两两的零工身后,一起往胡同外走去。
卯时的天光已微明,顾严真定睛端详了很久,才认出趴在窗边的,是月前见过,那位女扮男装的大人。
灶台锅中,滚水已沸,他手里还握着一把风干的面条。
“有多的吗?给我也下一碗吧,顾老伯。”卫眠嘻嘻笑说。
“有,您稍等。”顾严真将面条丢入锅中,忙又取来数棵小菜,舀起一瓢净水,仔细淘洗。
卫眠低头看看自己黑黢黢的手,再看看窗内。
黄瓢,清水,翠绿小菜。
淘洗的手,手指修长,指节匀称,指甲短净。凸浮的青筋,似玉雕于手背,而手背,比锅中翻沉的面条还要白皙柔软几分。
那词怎么写的来着。
并刀如水,吴盐胜雪,纤手破新橙。
纤手拾起小菜撒进了锅里。
顾严真笑着问,“大人,可还要加些什么?”
再看脸,介于五到六十岁的老伯。
眼袋垂至颧骨,笑起来却有卧蚕。
“加个火腿肠吧。有劳。”
顾严真取来两片云腿,放进锅中,温和地询问:“大人此来,是为……”长筷轻轻搅动。
卫眠不打埋伏,直说:“我来买具尸体。”
长筷怔在了面条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