顶替、冲喜

    天光大盛。

    mama轻手轻脚地拉开厚重的窗帘，阳光从纱帘的缝隙跳入屋内，照在郑纨脸上。

    郑薇薇怜爱地轻轻拍了拍她玉雪可爱的脸蛋：

    “宝贝纨纨，起床啦。”

    郑纨还没熟悉这个新名字，却被难得舒适长足的睡眠撑饱，在轻唤中睁开双眼。

    “啊，额要喂鸡！”

    郑纨呼地爬起来，直到看见头顶缀着水晶坠子的灯，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到了新家庭。

    郑薇薇听见土气的乡音，脸上挂着的完美笑容抽了一下，但还是温和地吩咐保姆带孩子去洗漱。

    等到郑纨梳洗完，顶着一头精致的辫子出来时，桌子上的一家三口已将早饭进行到尾声。

    “meimei早上好！”

    杨逐清热情地朝才出房间的洋娃娃打招呼，郑纨那双怯怯的眼睛让他想起病重的meimei，心中某一块柔软的地方塌了下去。

    “坐这儿！”

    清俊少年笑嘻嘻地抱起慢吞吞行走的女童，一把将人放在自己左边的椅子上。

    郑薇薇看见这一幕，脸上也有了笑容。

    只有杨文轩脸色淡淡，拿起餐巾纸擦擦嘴，“吃好了尽快去吧，袁大师九点的空档，我托了不止一层人情。”说罢便起身，客厅方向很快传来中央新闻台字正腔圆的声音。

    郑纨努力地往嘴里塞小笼包，纯rou的，咬一口guntang的汁水浸透了舌头，油脂的香鲜得她舌头都要吞下去，但昨天新mama新爸爸还有新哥哥的态度，让她模糊地摸到了一个规矩的边，于是尽力让咀嚼慢下来。

    “你们又要去找那个骗子？”杨逐清撇撇嘴。

    “都80年代，你们不相信科学不相信医疗手段，非要带着meimei去看什么袁大师。”

    他又拿起一笼小笼包放在郑纨面前，盯着郑薇薇警告的眼神，低头对着小meimei说：“纨纨meimei，你以后可要好好读书相信科学，那什么气功都是骗人的！”

    “我吃饱啦，跟区彦他们去玩架子鼓，走了！”

    不等郑薇薇发怒，杨逐清拿起外套就跑。

    郑纨嘴里鼓鼓囊囊，看着杨逐清消失的门框，就听见郑薇薇低声叹气，“这孩子，早晚得收拾。”

    顶替、冲喜。这两个从村里老人闲谈里听来的词，突然像钉子一样扎进郑纨心里。她想起被送走又送回、每次都胖了一圈的大姐。那么，等这个没见过的“meimei”好了，自己是不是也会被这样“用完”，再被送回去?

    郑薇薇看看表，八点了，“吃好了，纨纨。早上不宜过饱。”她脸上笑容仍在，手却已搭在郑纨的椅背上。

    看着新mama微笑的脸庞，郑纨松开了还想再拿包子的手，乖巧地点头。

    “老杨，我得陪着纨纨坐后座，她头回坐车，我怕她晕。”

    “你安排就行。”

    郑纨浑身僵硬地被塞进这铁皮盒子里，安全带“咔哒”一声，像给她上了道无形的锁，她只好定定地望着前方座椅的网格纹路。

    切诺基在路上飞速行驶，窗外景物极速倒退，郑纨的心也跟着在路上飘起来，悬着落不下。

    郑薇薇见郑纨不晕车，松了口气，摇下车窗，风灌进来：“这是小汽车，以后咱们出门啊，都要坐这个。”

    “谢谢mama。”

    一声细声细气，却意外标准的普通话传来，郑薇薇倏地转头，惊奇地望向脸上残存着紧张却努力坐直身子的女孩，眼里的光骤然亮了。

    到了寺庙，朱墙金瓦，飞檐斗拱，香火气混着古木的沉味扑面而来。   小沙弥合十引他们至禅房，便静默退开。

    “大师。”

    郑薇薇身子一矮，几乎要跪下去，被杨文轩一把托住胳膊。

    “大师不兴这个，你别失礼。”

    郑纨从大人身后探出头。茶桌后端坐的和尚须发皆白，面容却光滑得不见一丝纹路，看上去有种奇异的亲切感。她正偷看，却直直撞进了对方清亮得不合年龄的眼睛里。

    “杨施主说的是，几位请上座。”

    法号慧空的和尚抬手示意，为大人斟了茶，又将一杯温水轻轻推到郑纨面前。

    “大师，这就是那孩子。”郑薇薇从皮包里小心抽出一张红纸，“生辰八字都在上头，跟婉婉的一模一样，我们是严格按照您的吩咐找的，生肖相合，剩下三柱全同。”

    郑纨听不懂那些话，只好捧着杯子，小口小口地啜，温水竟也尝出了一丝涩味。

    杨文轩向前倾身，省去了所有寒暄：“大师，我们就问一句：把这孩子当亲女儿养，婉婉的命，就能换回来?”

    “施主，且听老衲一言。”慧空双手合十，慈悲的目光看向郑纨，郑纨也学着他的模样回了个礼。

    慧空的目光第一次，真正地、长久地落在郑纨脸上。他的声音平和，却字字清晰，像是专门说给她听的：“小姑娘，从今天起，你要在这里，做他们二十四年的女儿。一天……也不能少。”

    见郑纨杯中水尽，他又徐徐为她添满。

    “只是，这二十载间，郑婉小施主须远离父母膝下，最好入清净之地。”

    郑薇薇像被抽了骨头，软软地瘫进椅背。

    “我们费尽周折，好不容易找到合适的八字，结果还是不能把女儿带回来。”

    郑薇薇的身体突然软了下去，像是被抽走了骨头。她的哭声闷闷的，从指缝里挤出来，在安静的禅房里显得格外吓人。郑纨被这哭声弄得不知所措，小手悬在半空，最终只能轻轻地、一下下拍着她的背。她能感觉到，mama的身体在剧烈地发抖。

    “哎。老衲早已验明，你们所择郑婉婉小施主的八字福泽深厚，却非常人所能留。当日产房停电，杨文轩施主急电老衲，老衲已然劝阻，二位执意启动备用电源进行生产，逆天而为。”他转动手中的佛珠，闭眼吐出一句：“强求，徒增劫难。”

    郑薇薇死心，杨文轩道过谢后便带着新出炉的一家三口预备离去。

    郑纨听见自己要在这里长大到24岁，心中不由得松快起来。

    “临行前，再听老衲一言。积善之家，必有余庆。”

    说罢，他深深地看了一眼回头的夫妻二人，便再次闭眼不再多言。

    郑纨下意识回头，见老和尚已经入定，仿佛从没有开口说过话。她还不懂这些词句的意思，心中却模糊的有了真相。